白玉石阶之上, 傅从楦恭恭敬敬地跪着。
白玉石阶之下, 钟情略略侧身,避开一半,微微屈膝福身回礼,柔声道:“傅侯爷安好, 不必多礼, 快快请起。”
傅从楦垂眸起身,两个人,一个拾级而下,一个提裙而上,彼此擦肩而过, 再无一言。
走出谨身殿前的大片空地时, 傅从楦顿了顿,突兀地想起:我方才, 好像是忘记了去谢过她先前好意帮秋儿说情的事了。
罢了, 傅从楦勾唇一笑, 自嘲地想着, 就算说了, 怕是人家也根本就从不会放在心上的......傅从楦闭了闭眼, 几乎都能想象出自己向钟情道谢时,彼此双方的反应。
无非是——
自己微微拱手,恭敬道:家妹顽劣, 多亏了钟妃娘娘好心出手相助, 才未酿成大祸。
对方侧身避过, 和气回说:傅侯爷不必如此客气,举手之劳罢了,秋姑娘如今,可还安好?
然后彼此客客气气地点头作罢,就此别过。
还真是......不说也罢。
钟情却是对傅从楦那回转百结的心思毫无所觉,她被关海引着,从一扇小门进入谨身殿旁的一个小暖阁,再走了两步,关海却是不敢再进了,只站在外间,垂手而立,恭谨地向钟情表示:“陛下口谕,让钟妃娘娘您先一个人在这儿略坐坐,稍安勿躁,陛下他去去就来。”
钟情微微颔首,表示知晓,关海便躬身弯着腰倒着退了出去,走之前,还把小暖阁的门轻轻地阖上了。
钟情心中的疑窦顿时更大了。
——所以陛下他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,究竟是叫自己过来做什么的呀?有什么事情......还是不能单在永寿宫里说的么?
钟情略略垂眸,视线轻轻巧巧地扫过案上那显见是初初摆上去的瓜果茶点,顿了顿,也没有敢乱动,凝眉沉思之间,突然听到另一侧传来些微的响动,像是一个人从外面掀起帘子走进来了,单听脚步声,却不似是成帝的!
钟情大惊,赶忙站了起来,顺着声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七拐八拐的,却是绕到了一扇屏风之前,透过屏风,影影绰绰的,可以大略看到外面的场景——而屏风之外,却正是成帝日常处理政事的谨身殿内间!
钟情面色微变,懵懵懂懂的,隐约猜到成帝今日叫自己在这里坐着的意思了。
——陛下这是想要我听什么呢?!
钟情微微站定,仔细地打量起屏风外的人与事来了。
只见那方才刚刚走进谨身殿内间的陌生男子一掀衣摆,对着御案之后正提笔批着折子的成帝,稳稳地跪了下去,沉声请安道:“青州司马郇叔越,拜见陛下,陛下万福金安,春秋永盛。”
“郇卿啊,”成帝放下笔,搁下手里的折子,抬起头来,笑着对郇叔越道,“请起,坐,青州这两年的军务处理的相当不错啊,郇卿辛苦了......去,郇卿给奉茶。”
最后那句,却是转过脸对着一旁的关红吩咐的。
关红亲自出去,双手奉了茶上来,然后静悄悄地退到了内间之外。
钟情不由仔细地打量起这位官职尚轻,却能得成帝面前的大红人、谨身殿的大太监关红亲手奉茶的青州司马来。
郇叔越似乎也颇为惊诧于成帝的客气抬举,坐在凳子不安地扭了扭,汗颜道:“陛下谬赞了,微臣惭愧,不过是分内之事,当不得陛下如此夸赞......”
“郇卿啊,”成帝轻轻地咳嗽了两声,打断了郇叔越的客气,微微笑着,缓声道,“朕没记错的话,你是朕登基第十四年的探花郎吧......这么些年,你辖下吏治清明,政绩出色,安居青州苦寒之地,兢兢业业七年有余,却也从无懈怠。”
成帝短短几句,说的那郇叔越一个年过而立、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都不由低下了头,眼角微微发红,隐隐有了泪意。
“你的辛劳,朕也一直都看在眼里,实在是很想给你挪个位子的,”成帝微微笑着,言及如此,却是话锋一转,陡然严肃了起来,温和的脸上隐隐带了些不怒自威之意,对着郇叔越,状若质问道,“......不过呢,朕却也听闻,你公德虽好,私德却有亏,曾经当众忤逆长辈,当庭辱骂母亲,并当众发誓与自己父亲割发断义,从此踏出家门,之后二十余年,再无回去过一次......”
“陛下不必再说了!”郇叔越猛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,打断成帝的话,眉目冰寒,冷声道,“陛下若是想以这些旧事来斥责惩处微臣,但罚便是,微臣绝无二话!”
“......陛下若是想问这些旧事的真与假,微臣也大可直接道明,全都确乃微臣所为,并无半句旁人添油加醋之言!”
“但陛下若是惋惜微臣之才,想劝微臣回去低头认错,那微臣这官,不做也罢!”
二十年了......郇叔越原以为自己面对旧事,早已经心如止水,再与那些人无丝毫瓜葛了。
——却万万没有想到,到头来,轻飘飘的一句“不孝”,还是要让他打回重头来过。
我还在期待着什么呢?郇叔越苦笑地想,在我高中探花却被发配青州那苦寒之地,七年间年年考评第一上头却再无半分抬举之意的时候,就该知道了,世间似我这般离经叛道之人,还能在朝为官,而不是直接被一棒子打死,剥除功名、打入大牢,就已经是幸甚至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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